没有一寸土地不长着植物

重庆，没有一寸土地不长着植物。这是6月初作为“大地文心”生态文学作家采风团成员前往重庆给我最深的印象。

小雨时落，满目青葱，配上一份淡然的心境，视野里养眼舒心，心绪也变得坦阔。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从一堆青翠中挤出去，转眼间又钻进另一堆青翠中；匝道转弯进入一波鲜绿中，一瞬间又滑入另一波鲜绿中。所有水体（江、湖、溪、渠、塘）边都有大量青绿逼近，未见例外。

当然，有一些是人工的，另一些则是天然的；不过由于青绿茂郁，这些天然绿植和人工绿植的边界，并不能分得很清楚，有时看上去似天然又若人工，有时则完全分辨不清了。

堆青叠翠的景象容易惹人遐想。声波沿着湿润的植物的轮廓也似乎能传得很远。盛开的三角梅如烈焰倾泻，猩红的花簇在枝头灼灼燃烧，将整片绿意都染成了沸腾的霞色。人被花引着，终于爬到了台阶的最高处，目中所见，除了浩荡江水，还是铺满眼帘、群开无间的三角梅。清晨在鸟啼声中揉揉眼醒来，走到居高临下的阳台上往远处眺望，望见的也是一波一波的浓绿和轻覆在浓绿上的薄雾。陡峭的山涧悬直而下，山涧被两侧茂盛的绿植“挤兑”得仅容一目而过，大家拥在横过陡涧的石桥上，竞相争抢那一线视野的间隙，却发见涧底大树下青石上一个荡着秋千的红衣女子，笑声与泠泠泉响混在一起，在幽谷里荡出细碎的回音。

曾多次闭眼细想：重庆这种满目无间断的青葱，是否由于6月雨水的浸润带给外来人的一种误读呢？我觉得不是的，不是误读。因为，所有覆盖山体或逼近溪侧、路边、村庄和镇街的植物，是不会在小雨滴答的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这种满目的葱茏，大概率只能经过长期的、多重的积累，才能在厚积薄发，无缝隙地占据人们的生理视线和心理视野。

天然绿植与人工的边界

重庆天然绿植和人工绿植浑然一体、无法区分，一定是长期积累和长久融合的结果。

我们到永川区的大竹溪村去。道路一直在堆绿叠翠中延伸而前。忽然车停了下来，下了车，众人沿一条稍陡的坡路往下走。一条不很宽的小河在石丛间蜿蜒而下。满眼仍旧堆青叠绿，并不觉得与一路上山体和坡坝上的青绿有何两样，但在当地村干部的提示下，我们这才发现，这里的鲜绿并非原生，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工成果。

坡地上由上而下一层层建立了十数个大小不一的人工池。我们一行从一条绿植夹峙的淡蓝色小石坝进入池群，曲行而前。池里水平若镜，植物聚生，花开烂漫。知花的友人们你一句，我一言，道出水边和水中湿生或水生植物的名姓来：叶顶生、伞状或风车状、风姿绰约的水生植物是水竹（旱伞草、风车草）；花开艳黄或火红、叶似芭蕉的湿生植物是美人蕉；植株紧凑、叶片有力的水生植物是再力花（水竹芋）……池子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蛙鸣，初闻以为是假的，但止住脚步来辨认，又一声真切的蛙鸣传来，才知道确是真的。

如果不是有人提醒，没有人知道这些植物聚生、鲜花竞放、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花池，竟是淡水鱼苗生产基地的沉淀池。原来，大竹溪村素有“水花”养殖传统，这种被当地人称为“乳鱼”“水花”（均为鱼苗的代称）的鱼苗养殖产业，每年可为当地百姓带来数千万元的产值，是大竹溪村村民致富的一个重要渠道。但过去因为粗放的养殖方式，大量劣Ⅴ类尾水直排大竹溪河，再流入长江一级支流临江河，一度面临被关闭的境地。

为了当地群众的收入和社会经济发展，也为了保住大竹溪村这个地理商标，当地政府和企业对养殖区采取了铺设污水管网、建设沉淀池、打造人造湿地以及设置河流缓冲区等在内的一系列举措。我们看到的植物簇生、鲜花盛开的“花卉池”，其实是养殖场污水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养殖场将养殖尾水排入梯田般层层而下的各级沉淀池中，经过滤坝和曝气池后排入生态净化池，然后进入一级、二级人工湿地。沉淀池与人工湿地的底层物质为火山石、陶粒、无烟煤等。池中的绿植则为吸附有害物质能力强的湿生或水生植物，如水竹能吸收氮磷；再力花根系强大，能吸收水体中的铜等有害物质……这些植物都能起到净化水质、修复土壤的作用。最终，养殖场尾水达到Ⅲ类水质排入大竹溪河。

另外两个标本

重庆天然绿植和人工绿植浑然一体、无法区分的另外两个标本——一个是北碚区的缙云山民居群，另一个是渝北区的铜锣山矿山公园。

缙云山的“缙”字指浅红色的帛。因常年云雾缭绕，色红若霞，故名缙云山。缙云山古称巴山，唐朝诗人李商隐有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中的巴山或指缙云山，或泛指包括缙云山在内的重庆附近的山。）因“巴山夜雨”这一思情浓郁的意境，缙云山成为人们向往的精神诗境。又由于风景秀美，缙云山成为游客争相前往的旅游目的地。

缙云山的村民们利用自家住宅，先后办起了民宿、农家乐，服务游客的同时，也增加了收入。

早期，由于条件简陋，缙云山的民宿和农家乐收费很低，一天的食宿最低时仅收50元，最高也才80元，游客体验感差，经营者的收入也很惨淡。为了增加收入，村民私搭乱建现象较严重，民宿竞争也混乱无序。为了争取客人，当地村民争相压价，并跑到路口拉客，使缙云山的公共形象大打折扣。

为了规范民宿经营、提升形象，也为了在保护缙云山生态环境的同时推动乡村发展、提高村民收入，当地政府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为指引，一方面出资请专业团队根据农家房屋特点打造高水平民宿环境，提质扩量；另一方面对民宿经营者进行专业培训，提高他们的经营服务水平。此外，还大力推介缙云山民宿群，形成品牌效应，从而探索出一条“政府引导，村民自建，专业团队参与”的民宿产业发展模式。

现在的缙云山，山深林幽，天蓝湖青。清晨在鸟啼声中醒来，居高远望，山峦在薄雾的笼罩中若隐若现，只有那层层叠叠的浓绿穿透薄雾，在朦胧中泼洒出鲜活的生机。而近处的窗台下，清泉流水潺潺，绣球花开如云，人工绿植与山间林木杂然相连。人们可以在临溪的木制露台上谈天论地，也能在雨后的青石小道上轻松散步——以村民为主体的生态价值转化之路，正在缙云山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渝北区的铜锣山矿山公园则是天然青绿与人工青绿浑然一体的另一个“标本”。铜锣山是重庆主城“四山”（缙云山、中梁山、铜锣山、明月山）之一，是当地重要的生态涵养区和生态屏障，对重庆及长江生态环境安全有着重要作用。铜锣山地区石灰岩资源丰富，明清时期就有矿石开采活动，高峰时，铜锣山的碎石开采企业高达百家，普通村民收入也能轻松过万。但在隆隆的碎石声中，树林被砍伐，大山被挖烂，水源被破坏，粉尘漫天飞，铜锣山生态环境面临严重退化、恶化局面。

痛定思痛。当地政府启动铜锣山生态修复按钮，关停碎石开采企业，秉持“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理念，因地制宜，广植林草，覆盖祼地，修复矿坑，并将矿坑改造成具有鲜明工矿特点的矿山公园，让“美丽生态”转变为“美丽经济”，既有了绿水青山的“颜值”，又有了金山银山的“价值”。

铜锣山矿山公园总规划面积达25.18平方千米，核心区面积7平方千米，拥有41处石灰岩矿坑遗迹，其中有水矿坑12个，是世界上独一无二、规模最大的矿坑群。现在的铜锣山矿山公园，景观奇崛，坑深林密，三角梅连崖开放、花开烂漫，人工绿植已与天然林草枝杈挤挨、紧密相连，已初步建设成为集生态观光、文化体验、运动探险和文旅康养为一体的矿山主题旅游目的地。

其他令人难忘的“多”

重庆还有许多令人难忘的“多”——山多、水多、树多、草多、负氧离子多、桥多、台阶多以及环境保护的办法多。重庆的古镇也多，而且绿植之间天然和人工痕迹相互融汇，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铜梁安居古城位居琼江、涪江交汇处，依山而建，傍水而踞，已有1500年的建县史，曾是长江上游重要物资集散地，是“湖广填四川”移民迁徙地和铜梁龙舞的主要发源地。安居古街苍然曲深，七上八下，石桥已多，石阶更稠。两江交汇处有一小岛，夜晚隔江相望，仿入古代渔火星点、野渡人归之境。

松溉古镇因境内松子山、溉水而得其名，是永川古县衙所在地，历史上曾两度置县。松溉古镇是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全国首批非遗旅游小镇，有“一品古镇，十里老街，百年风云、千载文脉，万里长江”之美誉。老街蜿蜒，长达10里，沿石板老街悠然而行，只见巷陌上下，古宅左右，游人如织。松溉九大碗是美食中的佳品，它由头碗、二碗、鸡、鸭、鱼、带骨酥肉、糯米夹沙肉等九道主菜肴组合而成，每一样都要先精挑细选食材，然后用竹制的蒸笼蒸制而成，因而美味非常。沿老街边铺就的三角梅花丛攀至鱼市口最高处，左手为古县衙，南面则是滚滚长江。立在古树下俯瞰长江，只见山势高耸，江水浩荡。想来在以水为舟的古代，作为长江边的要津，松溉那该是怎样一番热闹和繁华呢！

金刚碑位于缙云山下、长江支流嘉陵江畔。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大弟子迦叶尊者到缙云山建寺时，有金刚力士前来助力，并在此地遗下巨石，深入嘉陵江中；唐代有人在此巨石上题刻“金刚”二字，此地因此得名“金刚碚”（“碚”仅为地名用字），后逐渐演变为“金刚碑”。金刚碑小镇依山而建，缘溪而布，由于空间逼仄，反倒使山、石、江、溪、泉、桥、街、林、草、房屋、楼宇相拥而生，相辅相成，紧凑有致。古镇的核心和支点皆在穿镇而下的小溪。小溪的所在山势陡峭，落水有声；涧溪两侧古树参天，苔痕青绿，植被浓郁。站在溪上的廊桥（石桥）上，一时间会觉得绿色能够化人，人不经意间，就会与泼墨般的浓绿化为一体。

我想，这大概就是一个人留意生态环境变化的好处之一吧——内心会因此而有一种不经意的动力，推动双脚去往有山水和花草的地方。当然，生态与环境并非仅有山水、花草这些内容，还有深厚的人文内涵。但山水和花草是生态和环境最底层、最基础的内容，难道不是这样吗？